中国青年作家报︱娘(散文)

01-30 11:43 | 青年作家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陕西紫阳县农艺师 殷金来

娘从水井里打水回来,看见我站在李子树下的石墩上,大声的说:“你又在干什么呢?”听到娘的声音,我立即将手中的弹弓插在屁股后面的裤腰上,绷紧了衣服说:“娘,没干啥呢。”娘说:“怎么没干啥,你影子落进桶里了。”我看了看娘的一担水桶顿在地上,水还在桶里淌来淌去,从桶低的一面往出溢。看左边,我看见自己在桶里变形扭曲的影子飘来飘去。看右边,我在右边的桶里看见自己五花脸拉得怪物一样老长。水静了,娘的脸落在了桶里,娘笑眯眯的眼中蓄着满满的温柔。

我说:“娘,我看天上的麻雀呢。”娘瞄了瞄了我屁股后面,拢了拢一头的秀发,束在一起,戴上发夹,弯下身子,把扁挑后面的卡子小心的挂在提梁上,再伸了前头的扁挑卡子挂了桶,往下一蹲用力挑了起来,一挑水桶随着娘苗条匀称的身子左右晃动,水在桶里却像一面平静的镜子,没有荡出一点水花。“不好好念书,竟是白日话。”娘嗔怪道。

学校离家很近,我到学校上两节课,按着时间就回家了。先在门外蹑手蹑脚悄悄瞄一瞄,看娘在屋里没有。如果扯猪草的挎篮没见了,娘一准没在家。我拿上点锄和篾笼,去掏一窝哈老鼠装在篾笼里。老师找到家里来了,娘的脸色不太好看。见势不好,先藏了篾笼,躲起来,瞅着老师和娘的影子。娘歉意的给老师说:“这娃顽皮,我看见了把他送到学校来,还请老师管严点,该打就打。”不敢回家,拿了瓶子,去捉蝌蚪。月上了树梢,听到娘颤悠悠的呼声,迷迷糊糊就在田埂上睡着了。忽然感到脸上一阵冰凉。睁开眼,看见母亲在月光下,看着我青一杠蓝一杠的脸,眼里噙着泪花。

姐总爱给娘说我的坏话。我逃学,她使着蛮劲把我架到学校。她给娘打小报告,说我走路低头看小人书,上课左顾右盼。提着火盆上学边走边舞,到处溅射火星。娘听了就装出发怒欲要吃人的架势。娘打人不痛的,看着篾条扬得老高,落在身上,倒是弹落了身上沾满的泥土。假如我拉着娘的袖子跑上几转,娘自己先晕了。娘文化不高,我不会的家庭作业,娘大多也做不出来。我有时装作不会做的样子,偷奸耍滑,想哥来帮忙说题。哥给娘说:“娘别理他,他故意那样的。”我就呜呜的哭,她立即变得心急,拿着课本训斥着哥。这时我就得意极了,努着嘴,瞄着哥,小人得意的模样。

娘似乎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躲着玩泥巴上树掏鸟窝,灰头土脸的冒出来,娘就能逮住我。娘说:“你爬树了。”我说:“娘,我没爬树呢。”娘说:“你莫哄人了,你在狮子包梁上玩,那里的鸟落不了窝。”六月天,我和几个伙伴在大沟里用石头砌出一个深潭,在里边玩水。娘看见了,说:“你玩水了。”我说:“是隔壁的芳儿玩水呢。”娘说:“我在下河边淘洗猪草,流下来的都是浑水。”我看着我站的地方一摊水渍,再不敢言传。

娘对我说:“你昨晚又看闲书了。”我说:“娘,我昨晚睡得早呢。”娘瞅着我:“昨晚灯油下去好大一截,不知道是哪个老鼠吃了呢。”我跺着脚不声张。教材书只有语文和数学。课文看完了,心痒痒的想找些书看。着魔了一样搜集武侠评书。我背着娘去找金勇哥借书,《薛刚反唐》《说岳全传》、金庸系列,找了很多。金勇哥把书递给我交代了又交代,说:“别让二婶看见了,二婶看见了要给你收了。”我把故事书小人书都小心藏着,课本书拿在手上做幌子。也不知娘发现过没有,我丢了很多书,一尺多厚的小人书莫名其妙的不翼而飞。我怀疑姐藏了,姐不认账。现在想起来还是一个悬案挂在那儿。

我顽皮喜欢惹事,欺负左邻右舍的玩伴。经常有人找到家来给娘告我的恶状,或者指桑骂槐,起些二黄篾,说些难听的话。那次我欺负了曾家的孩子,曾家的大人一弯吵得震天响。话里伤着娘。我站在娘的面前,暗暗准备挨娘的训斥,娘好半天没做声。我抬头看着娘,娘的眼睛雾蒙蒙的,睫毛上沾着一些水花。娘叹着气说:“你咋不长记性呢,这样顽皮以后不知道要吃多少的亏。”

十六岁时,我离开了殷家沟去了城里。爹和娘都很高兴,他们很在意农业和居民这个身份。我有点小骄傲,但是我更想待在娘的身边。娘头天就把换洗的衣服裤子折好放进扁箱,想了想又把棉裤绒裤秋衣折好放了进去。又让爹把两床被子折好,把扁箱放不完的东西包在被子里,捆好。接着又催我洗头洗澡,对送我的大哥说:“上车的时候把带的东西留意一下,别落下了。”走的时候叮嘱道:“鸡蛋放在尼龙提袋里。”走到权河火车站,看见笔直的铁轨,呜呜鸣笛的火车,离开娘的情绪就被兴奋替代了。我跟着大哥第一次坐上了去远方的火车,第一次坐上了蹦蹦车,第一次看见了马路,第一次走过了人行道,第一次坐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室。

城市里有林子,树长在公园和林荫道上。林荫道上的树用来吸灰尘,公园里的树剃了头,剪成各种发型。不像山里的树,自由随意的生长。城市里的鸟装在笼子里,山里的鸟任性的飞。城里有条大河,我常和敬去江边。跳入河里,我就是一条会游泳的鱼。如果娘看见这么大一条河,娘一定会惊得合不拢嘴来。娘肯定会说就是一条鱼,也不能游这么大一条江。我和敬都想游过这条江。八年后,三哥领着病重的娘来到这个城里,三哥给她指着这条江,指着我念书的学校。娘看了很久,娘想把这条江带走,把这座城市装进大襟衣裳的荷包。

后来我去山东的烟台,第一次看见了大海,海面像煮沸的开水咆哮翻腾,汹涌的海水卷起几丈高的浪头,撞击在礁石上,深蓝的海水魔法般变出白花花的水泡四散铺开。我看着海面,听着海发出震聋欲耳的呼啸,想着娘。娘如果看见这样的大海,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娘进了一次城,娘喜欢城市。娘不像爹那样寡言,逢人就讲城里的好。但我不想在城里。在城里念书,胃里总是感到空虚,肚子随时空空的,心里老想着娘锅里热腾腾的饭香和新出锅的豆腐香。娘给我的衣服太土气,有的屁股后面还掇着几个补丁。冬天的裤子套着十分臃肿肥大的棉裤,让我本来瘦弱的身子一进入冬天就肥胖起来。哥带下来的钱,有买鞋子和裤子的计划。但我在街上东逛西逛,看着食堂里白白的满头,香喷喷的豆腐粉条包子,实在忍不住诱惑,几大口就吞进了口中。

我和敬去书店。虽然喜爱,但只是忍不住翻翻。敬买书不给钱,乘书店老板背一下眼,敬手脚利索的拿一本书就到了衣服的里子,夹在腋下,然后大摇大摆走出店门。敬的书都不花钱,不像我笨手笨脚,占不到便宜。看书只有一老一实去租一本。租的书按天给钱,一天二毛。我有时也想学敬,但每每有了想法,就想起了娘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毕业后,去了一个叫界岭的地方。一起去的有四人,先后不同的坐着拉煤的柴油车到了一个地方。先去的俩人不到两个月,就离开了。我和文留在了界岭。我回去给娘说:“那个地方冬天冷。”我脱下袜子,晾出一脚的冻疮。娘找了几根胡萝卜,在碳炉上烤烫,把我的脚抱着放在怀里,把萝卜焐在脚的冻疮上。一根萝卜冷了又换另一根萝卜,烫的我龇牙咧嘴的。娘的慈爱让我想起幼小时咳嗽,用汤匙给我喂姜茶的神情。每次放假,回到娘的身边,就不想去单位。要走的时候也像离家上学一样,慢吞吞的赖着。娘总是催促我,赶我到单位去上班。

娘说我没出息,我是一个没出息的人。毕业几年,没有对象,没有异性的朋友。一个姓伍的给我看过手相,说我以后找的媳妇要带点残疾。幺舅给我测八字,说我找媳妇要找一个脸上有疤子的姑娘。娘嘴里不说什么,心里不服气。娘说,带点疤子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贤惠,品性好。娘背后说,莫信那些神说鬼说的。但娘心里盼着我找一个既漂亮又贤惠的姑娘。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变得虚荣起来,花钱大手大脚的,麻牌赌博,瞧些狐朋狗友,工资往往不够用,人也萎靡不振。回到家,像似瞌睡没睡够样,蒙头大睡。娘似乎发现了我的异常,眉头紧锁着心焦的愁雾。娘小声的说:“你钱够用吗?”接着娘从大襟衣裳的褂下摸出一个包,那里边攒着母亲平时卖菜卖鸡蛋的辛苦钱。

我对娘有一件终身也无法释怀的事情。我参加工作,没给娘买个二分钱的东西,相反娘的心依然落在我的身上,让她不安。我最羞愧的是和领导那次去县城,在转弯处看见娘挎着背篓急急往家赶,我竟然没有立即叫住车,捎上娘一截,而是先去看领导的脸色。娘很少坐车的,坐车晕吐,但是看见娘说一句话也是好的。我看着娘的影子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透过车窗看着娘急匆匆的步伐,在车尾喷吐的烟雾里渐渐地消失。

娘离开我很多年了,每次梦见娘,我都看见她挎着背篓消失在烟雾里的身影。

作者:殷金来

责任编辑:龚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