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有几万张照片,仍然想不起那一刻

2019-08-29 | 微光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艾瑞克·克赛尔斯(Erik Kessels)《照片中的24小时》(24HRS in Photos)展览现场,2011年。图片来源:phaidon.com

曲俊燕/

我的手机相册里有接近一万张照片,占据了近30G的内存,多于其他任何类型的文件。每次手机提醒存储空间不够了,我都会首先点开相册,马马虎虎地快速删一些照片:连拍的、临时截屏的、角度相似的……当然,还有丑的。然而几天后,通知栏里又会出现存储空间不够的提醒,似乎再怎么删除照片也还是无济于事。

本以为一万张是个惊人的数字,在朋友圈一问,手机里有两万张以上照片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很少有人对照片进行认真的整理。这让人疑惑:我们是否制造了太多的数字影像记忆,却又不擅长对付它们?

与整理其他物件相比,整理照片可能是一个更痛苦的过程。除去导出、分类等程序上的麻烦,更有情感上的牵连——一张照片就代表一段回忆,有美好的瞬间,也有物是人非的画面,整理到最后可能会陷入回忆中,大脑在信息和情感层面都将处于过载的状态。

有人定期将照片从手机导入电脑或硬盘,分门别类地存好,手机里只存精选;还有人把照片上传到云端,经常给云盘付费扩容;有人想起来就把照片转移一次,路上无聊的时候打开相册删一删;还有人把所有照片一股脑拷到移动硬盘,并忘记自己有过这些照片……大家对待影像记忆的方式如此不同。

在数字时代,照片与我们的记忆,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手机相册里成千上万的影像,是强化了体验、铭刻了瞬间,还是拍摄即遗忘?是否拍得越多,记住的越少?整理照片,是可有可无的动作,还是对个人经历负责的表现?

这方面曾有不少相关研究。2017年,美国学者亚历珊德拉·巴拉什(Alixandra Barasch)等人在一次心理学实验中邀请294名志愿者参观博物馆,并给其中一半的人发了相机,要求他们至少拍10张照片。有相机和没相机的人,在观展时都能听到语音讲解。看展结束后,研究者问了一系列关于展品的多选题,结果发现,在不回看照片的前提下,拍照的人比没拍照的人多认出将近7%的展品。另外,拍照的人在观展过程中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视觉上,而非语音讲解。

图片来源:unsplash.com

巴拉什的研究似乎表明,拍照能记得更牢。另一位美国学者琳达·汉克(Linda A. Henkel)在2013年也做过类似的实验,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她邀请27名志愿者参观博物馆,规则是让他们观察一些展品,再拍摄另一些展品。实验结果呈现出“拍照削弱效应”(photo-taking-impairment effect):比起仅用肉眼观察,人们对拍过照的物品印象更浅,包括它们的细节和在博物馆中的位置。不过,如果是为展品局部拍摄特写,拍照者对展品的记忆便不会受到影响。汉克认为,人们拍照片的行为会引发遗忘,因为你可以依赖相机而非大脑去储存信息。

这似乎印证了心理学上的一个叫“认知卸载”(cognitive offloading)的概念——我们的大脑会通过外部协助来减轻自身的工作量。相机或手机,很多时候都扮演帮大脑“卸载”的角色。

如果知道照片拍下就能保存,我们拍的时候会更粗心吗?根据“认知卸载”假说似乎应该是这样,但现实情况却出现了偏差。南加州大学的心理学家克里斯汀·迪尔(Kristin Diehl)在一次实验中将志愿者分为三组参观展览,第一组成员参观时拍照,并被告知这些照片会存下来;第二组同样观展拍照,但被告知照片随后删除;第三组只参观不拍照。迪尔发现,前两组志愿者在对展览的记忆上并无明显差别。据此她认为,我们拍照的动机可能并不是为了给大脑“卸载”,而是为了更好地记住那些有意义人、事物和经验,所以拍照时会看得更仔细。

这些实验都选择了博物馆作为场地,结论或许不适用于所有场景的拍摄。但在现实中,很多人对靠拍照来记忆确实抱有否定态度。

好莱坞影星乔治·克鲁尼曾在一次访谈中说,拍照手机的存在削弱了明星和粉丝之间的联系——他伸出手和粉丝握手,粉丝却捧着手机兴奋地拍照或录像。“你可以说你拍到布拉德·皮特了,但不能说真的见过他。人们丢失了那种实际去体验的能力,只是不断地在记录。”克鲁尼说。

孩子出生后到一步步成长,父母会拍摄大量的照片,恨不得每根头发丝都拍下来。新西兰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心理学教授玛丽安·盖瑞(Maryanne Garry)多年来研究摄影对于童年记忆的影响,她认为,人们不断地给孩子拍照记录是放弃“活在当下”的表现。“我希望他们把相机放下,只是看眼前发生的事。人们认为拍照是增强了记忆,我担心他们是在放弃记忆。”

视觉中国供图

随着数字摄影的盛行,很多人拍完就将照片抛之脑后,不去整理,也不回看。盖瑞认为,这对孩子和父母都是一种损失,因为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要依靠父母的讲述来建构自我记忆。当父母们兴致盎然地拍照录像,想要尽可能地记录时,他们可能记住的细节并不多。

照片曾经确实是用来加强记忆、抵抗遗忘的工具。摄影术发明之初的达盖尔摄影法,将影像显现在镜子般的镀银铜版上,得到的照片是唯一的,无法复制和放大。当时银版摄影法被称为“自然的镜子”,每张照片都像隆重的纪念。我们拍下即时成像的宝丽来照片,也都是想要记住的瞬间,不会随意丢弃,而是将其归为精致的个人物品。胶片时代,照片的功能大抵如此。

银版摄影法照片中的摄影术发明者达盖尔,摄于1844年。图片来源:大都会博物馆官网

2000年,当胶片摄影的光环还未褪去,柯达公司曾宣布当年全球照片的数量是800亿——一个破纪录的数字。2010年以后,在手机摄影和社交媒体的推动下,每年产生的照片数量呈指数级增长。据调查公司InfoTrends的数据,2017年全球产生的照片数量约为1.3万亿,是2010年的3倍,是2000年的16倍。如今,这个数字只会更大。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图像化,我们也越来越像视觉动物。照片还能否抵抗遗忘,恐怕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还记得荷兰策展人艾瑞克·克赛尔斯(Erik Kessels)那个震撼的装置作品《照片中的24小时》(24HRS in Photos)吗?他具体化了海量虚拟图像的概念,把一天24小时内全世界上传到图片分享网站Flicker的照片都打印出来,堆放在展厅里,约有35万张。这是8年前,并且仅仅是一个网站的照片数量。

2011年,《照片中的24小时》(24HRS in Photos)展览现场。图片来源:phaidon.com

这些照片对世界来说或许无甚意义,但对个体而言,它们组成了视觉版的个人历史,装着我们想记住的瞬间,和难免遗忘的信息。手机摄影的出现,让我们对瞬间的占有欲更强烈,如果可以选择拍照或不拍,恐怕很多人宁愿拍下再说。想想看,旅行时、看展时,我们的心态往往是:一个瞬间被拍下了,就等于拥有了,而没拍下的就好像意味着“我从未出现在那里”。

影响我们记忆的,不仅是摄影技术进步带来的照片数量攀升,还有照片介质本身。2016年,位于纽约的乔治·伊斯特曼博物馆(George Eastman Museum)举办过一个展览,名曰“事关记忆”(A Matter of Memory),主题是照片的逐渐去物质化如何影响我们与记忆的关系。

参展的荷兰摄影师贝尔蒂安·范马恩(Bertien van Manen)拜访了定居欧洲的移民,拍摄他们在家中摆放的最喜欢的照片,展现出他们与故乡回忆割不断的联系;俄罗斯摄影师尤拉·斯托克顿(Yola Monakhov Stockton)将放有相纸的纸盒针孔相机寄给朋友,相机在运输途中不断拍下照片,留下有迹可循的光影;美国摄影师戴安·梅耶(Diane Meyer)在家庭照片的人物脸部绣上十字绣,假借数字像素化的效果,表达了“遗忘”和“数字文件损毁”之间的相似性。梅耶在作品陈述中说:“我喜欢真实体验和照片表达之间的那种断裂,以及照片替代记忆的能力。”

欧洲移民家中摆放的照片,选自组照《给我你的照片》(Give Me Your Image),贝尔蒂安·范马恩/摄。图片来源:bjp-online

运输中的纸盒针孔相机,选自组照《后摄影》(Post-Photography),尤拉·斯托克顿/摄。图片来源:摄影师个人官网

家庭照片人物脸上的十字绣,选自组照《或许会被遗忘的时光》(Time Spent That Might Otherwise Be Forgotten),戴安·梅耶/摄。图片来源:摄影师个人官网

最近,国内某短视频软件上线一款“自定义背景穿越”功能,上传一张背景图片后自拍,算法就会自动将你的轮廓抠出,把你“P”进背景照片的时空。不少人上传老照片,与过去的自己合影,或是与逝去的亲人同框,得到诸多点赞。在技术的加持下,影像中的记忆不再仅仅是私人物品,更变成自我呈现的手段和社交互动的工具——照片和记忆的关系有了更多可能性。

记得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有一句台词,大意是:当一个人被所有人遗忘时,他才是真正地死去了。几百年后,我们或许会被亲朋好友和后代遗忘,但我们的影像仍有可能存储在某个云端,用手机记录的日常画面或许将成为可见的历史,我们的记忆将储存在碎片化影像中持续流传。你很难说自己被世界记住了,还是被遗忘了。

完成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的手机里又多了上百张照片。想不起某天做了什么时,就翻翻手机相册,那一天人们的神态、我的情感、街道的模样,又历历在目。

编辑 | 孔斯琪

作者:曲俊燕

责任编辑:孔斯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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