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黄家泉

2019-08-31 | 军事+来源: 解放军报

图①:1980年,作者与战友在黄家泉村驻训时,与侯兰英一家合影留念。

图②:作者与侯兰英。

图③:作者(右一)与战友看望侯兰英。

(照片由作者提供,制图:张锐)

6月初的一天,甘肃省永昌县河西堡镇黄家泉村东头的侯兰英大娘家里,像办喜事一样热闹。院子里,小孩子们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侯大娘与我们这几位他们不曾见过的客人握手、拥抱,看到我们彼此眼中都闪着泪花。

39年过去,我和几名老战友及他们的家属,从西安、深圳、平顶山等地汇集于此,专程来看望侯大娘,看望我们心中这位慈祥可敬的母亲。

驻训·互爱

1976年,我所在的武汉军区独立师成建制调防兰州军区,师部驻甘肃武威。我们师1979年扩编,当年2月组建侦察连,我从师政治部组织科干事调任侦察连指导员,与连长郭松海搭档,开始了一段在基层连队摸爬滚打的淬火岁月。

1980年夏天,我连参加完军里组织的一次实兵演习后,来到河西堡人民公社宗家庄大队黄家泉二队驻训,我们习惯称之为黄家泉村。

黄家泉村不大,院落比较分散,全村几百口人。尽管那时生活穷苦,但乡亲们依然保有对美的追求,家家户户的院子或大或小,都在院中间砌了一个花坛种月季,从春天直到秋末,月季每月开花一次,飘着阵阵花香。那时村里照明用煤油灯,用水则靠天,全村只有一口水塘蓄水,人畜共用。到了冬天水结冰,只能在水塘边把冰敲开,一瓢一瓢舀水上来。我们与乡亲们共用这一池水,用明矾沉淀消毒,也常送明矾给乡亲们使用。乡亲们最难的是粮食不够吃,我们军人有定量供应,外出训练体力消耗大,超过供应可以向上申请补贴,可乡亲们吃顿白馍、汤面条就是好饭食。

黄家泉村的乡亲们淳朴、耿直、善良,村里也有革命传统,听村里老一辈人讲,当年村里住过红四方面军的老红军。我们连到这里驻训,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欢迎,我们的歌声、操练声、口号声,也给村里平添了几分热闹。

我们严格遵守群众纪律。拿上厕所来说,村里没有公共厕所,老乡们都是在院内搭一个露天小屋,用几根木条子钉在一起挡门。我们规定进去解手要解下腰带挂在门外,不得有半点马虎。连队训练十分紧张,特别是在戈壁滩上摔摔打打,一天下来把人累得要趴下,但给乡亲们做好事谁都不甘落后,坚持每天做到房东家里院子净、水缸满,还经常帮他们起羊圈、垫羊圈。我们给村里带来最大的改观,是全连利用几个星期天的休息时间,肩挑手抬,帮着把原来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村道修整好了。

还有一次,连队正在训练,暴雨突至。郭连长一声令下,带领大家跑步赶到晒麦场,和乡亲们一道把麦子收起来。宗家庄大队和黄家泉村的干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专门向我们道谢。

慈母·情深

第一次与侯大娘见面,是我们到达黄家泉村那天。我们早上从酒泉乘火车,下车后再步行四五公里,到黄家泉村时已是凌晨两点。连部设在侯大娘家,大娘已掌灯等候,还给我们泡好一大壶茶。

大娘家里有8口人,大伯张镜,五十多岁,质朴、实在,不大爱说话,典型的西北老汉,高原的风霜和生活的重压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印痕,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大娘侯兰英,四十五岁上下,个子不高,剪着短发,穿着整洁利落,说话不紧不慢,脸上总带着微笑。他们有5个儿子,大儿子在生产队当干部,二儿子当兵,其余3个年纪都还小。

侯大娘善持家,厨艺也好。最让我难忘的,是她对我们慈母般的关爱。尽管自家粮食不够吃,侯大娘还是想办法蒸馒头、做面条、煮鸡蛋、蒸土豆、熬小米粥送给我们吃,我们如果不收下,她会很不高兴。

一天晚饭后,郭连长看见侯大娘还在厨房忙着。只见她舀了碗水倒进锅里,把粘在锅沿上的小米粒刮进锅里煮了煮,装碗里喝了。目睹这一幕的郭连长赶快离开,进屋后悄悄告诉了我,我俩眼里都噙着泪水,相对无言。侯大娘就像那个年代所有慈爱的母亲一样,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照顾好我们,她是真把我们当成她自己的孩子呀。

那个年代人们对物质追求不多,以心相交,一点好事都记心里。这一次再访黄家泉村,侯大娘的孙子给我们讲了一件事。他听奶奶说过,当年司务长王基开给大娘家送来一些鱼罐头、苹果和西瓜,吃鱼罐头时他们把鱼骨头都嚼烂咽下了,吃苹果时苹果核也不舍得扔,大娘的四儿子吃西瓜时把瓜皮全都吃了。奶奶说,这些当兵的也都还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他们舍得给我们送好吃的,我们要记住。这件小事我们早忘了,侯大娘却用来教育孙辈。其实,真正受教育的是我们。

那时我们在黄家泉村驻训了两个多月。回营那天早上,早饭后全连列队集合,侯大娘全家都出来了,村干部和乡亲们也都来了。郭连长代表全连官兵感谢乡亲们两个多月来的支持和关爱。他刚讲完,乡亲们就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往大家的挎包里塞煮鸡蛋、蒸土豆,很多乡亲和我们的干部、战士都流下不舍的眼泪。

探亲·感恩

1981年4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连部接到师部大院门岗哨兵的电话,说有几位河西堡的大娘来侦察连探亲。我立刻想到是侯大娘她们来了,郭连长一听,二话不说立刻开上三轮摩托车赶到大院门口,把大娘们接到连部。和侯大娘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位房东大娘。她们刚坐下,就拿出自己亲手缝制的礼物——针线包,里面装着针、线和顶针。那是那个年代很多地方党政机关和人民群众送给军人最高规格的礼物。当年我师调防甘肃时,甘肃省委省政府给全师干部战士每人赠送的就是针线包。

3位大娘都是第一次进军营,她们是代表黄家泉村的乡亲们来的。侯大娘的二儿子张崇军那时已经入伍5年了,可侯大娘一次也没去部队看过自己的儿子,却来看望我们,让我们很感动。要知道,3位大娘从河西堡乘火车到武威,车程80多公里,车票要5角钱,从武威火车站到我们师部大院也要好几公里,坐公交车也要花钱,她们路上辛苦不说,还要自己花钱买票,即便是一两块钱,农家凑起来也不容易。

得知大娘们“不期而至”,连队官兵纷纷跑来连部向大娘们致敬问好。司务长王基开见到大娘们,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跑去炊事班亲自掌勺,给3位大娘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3位大娘执意要先到各班排看看大家,说要再给战士们拆洗被子,补补衣服。由于师部大院营房紧张,侦察连是新组建连队,住的院子最早是西北军阀圈马的地方,后来是解放军炮兵学校的军需仓库,房子比较破旧,墙上裂缝透风,屋顶到处漏水,连队住进来后还没找到机会修缮,大娘们看着很是心疼。她们原本提出就住在连里,但我们哪里忍心?我特地找到司令部管理科,请他们帮忙安排3位大娘住进师招待所,她们在我们的挽留下住了3天。

思念·重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慢慢地,侦察连的战友们先后转业复员离开了部队,但我和郭连长对侯大娘一直挂怀,思念不已。2O11年秋末的一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侯大娘家,所有的一切和当年一模一样,但大娘和她的家人一个也没见到。我一急之下就醒了,没了睡意,侯大娘和她全家人对我们的关爱一点点涌上心头,想着想着,眼睛湿润起来。早上起来,我把这个梦说给妻子听,她说你肯定是想大娘了。我又打电话给郭连长,他一听就直说怪了,我最近也做了同样的梦。我们都觉得,是该找时间去看看侯大娘了。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直到今年6月,我和郭连长及其他几位战友才统一了时间去看望侯大娘。由于时间久远,我们托当地战友打听侯大娘家的近况,得知张大伯2009年就走了,他们的长子和三儿子前些年也病故了。不过,侯大娘身体尚好,平日住在村里,天气冷了就去城里跟孩子们住。

那一天,我们起了个大早,登上从兰州开往金昌的火车。一路上我思绪万千,想起在甘肃8年的军旅生活,想到住在侯大娘家近3个月的一幕幕往事,想到人与人之间的无价真情……出了火车站,侯大娘的孙子接上我们来到停车场。嚯!两台高档商务车,好气派。他们家如今的日子真是今非昔比了。

侯大娘得知郭连长和我要来,半个月前就回到了村里。她的晚辈四代人二十多口,那一天也全都回来了,大娘家院门外一下子停了六七台轿车。侯大娘站在院门口,微笑地看着我们,我快步上前拥抱大娘,叫声“大娘,您好”,鼻子顿时酸酸的。大娘拉着我的手进了主屋,这是我和郭连长住过的屋子,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墙上挂着大伯的遗像,让人顿生感伤。大娘备好了樱桃、杏等水果,还有一大盘蒸馒头。我们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伸手掰着馒头就吃起来,大娘看着很是开心。不一会儿,大娘的媳妇们就端来了汤面条,每人一大碗。

下午,我们几位战友一直陪着大娘聊天。大娘拉着我和郭连长的手不放,说着说着就不停地掉眼泪,郭连长和我也陪着一起掉眼泪。过了一会儿,大娘的三媳妇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袋里用纸包着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我们着实吃了一惊。那是20多张照片,有当年我们连部与大娘一家人照的全家福,还有我们的单人照。我的单人照有3张,是大娘当年来武威看望我们时,我送给大娘留作纪念的。39年过去,大娘一直珍藏着这些照片,没一点褶皱,没半点泛黄。她是在保存她与我们的情谊,保存她对人民子弟兵的念想与期望。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下午5点左右,我们觉得该和侯大娘告别了,可大娘的大媳妇说他们买了一只羊回来,正在锅里炖着呢,晚上要招待大家。晚餐时,院子中间并排摆着3张长条饭桌,两大盆羊肉炖土豆端上了桌。大娘坐在上座,我们轮番给大娘敬酒。大娘家人口多,加上村里一些相熟的老乡,桌子不够大,凳子不够坐,大家就有的坐着吃,有的站着吃,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叙旧、交流,祝福的话语和亲切的笑声,一直在小院里回荡。

告别终将到来。照完合影,我走到大娘身边说:“大娘,让我再抱抱您。”落日余晖金灿灿的,晚风习习吹来,让人浑身舒畅。

再见了,黄家泉村的乡亲们!再见了,慈祥可敬的侯大娘!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看望您!

作者:余大浩

责任编辑:张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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