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桑干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03-31 13:29
作者: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 陈晔


老乡拿到我给他们拍的照片,特别高兴。

教室里的孩子们。

我教牧羊倌照相,这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

99岁的抗战老兵。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月亮照在桑干河上。

风吹在桑干河上。

扶贫来的我走在桑干河上。

桑干河是我的向往。

昨晚的梦里,我又回塬上了。今天一天里,总有一种朦胧的梦境,我去过哪里又见到了谁。手机“失而复得”也没有驱散这股情绪,直到微信里“蹦出”塬上两字,心里才踏实。原来是一种“心灵感应”,你想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想着你。

他们说:回来吧,咱们的大杏儿该熟了。

于是,一些往事浮现,又回桑干。

人不能回去,但是我的文字是“可以回去的”。

乡亲们,给你们问好了!


放羊娃娃都叫“满”


灰头土脸。

有几分顽劣。

那年正月,我第一次踏上塬上时,他正和一头黑驴玩耍。农村的娃没玩具,可又随处是玩具。土坷垃、石头子儿、玉茭秸、驴粪蛋、羊巴蛋蛋儿,甚至,破铁锨头镰刀头砖头瓦块儿都能让他们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他和一个高出一头的小男孩儿在驴的前边玩着什么,驴也不恼,一边吃玉茭秸一边欣赏两个泥猴儿,没有向它的两个小主人尥蹶子。

用当地的方言,他们是在“发废”。他们的父母在屋里。一座土窑窑,窑门上挂一个五颜六色脏兮兮的棉门帘。从他们身上的不干净,断定他们家也利索不了。

他们的小手小脸棉袄棉裤上全是土,头发上更是“土染的风采”。头发长久不洗,都一缕一缕地“胶”在一起。

我叫他“满”。满是我小说《胳膊的初恋》里的主人公,也是放羊人的娃,羊倌的娃在我笔下都是“满”。“满”是一个好名字,代表美好的向往:生活美满、兜里儿钱满、粮食缸里粮食满、黍子面瓮面满,面瓮满了才能天天吃糕。村主任叫锦满,我的文友叫满满。刚刚过去的时令叫小满。

叫满好啊!

我的单反相机足够推上去“抓拍”下他们生动的一刻。

他们是我初到塬上遇到的第一对贫困户儿童。后来,我在大田洼小学又碰到小哥俩。知情人告诉我,他们是羊倌的娃。他们的娘有点儿“不俏”。“不俏”就是不精明。

听完,我把目光放置在凤凰山,远远地寻找山上移动的羊群白云,哪一个是他们的爸爸?他们的未来,不能再放羊了。要学文化,走出大山。

我们好像有缘,他们不惧生人,和我有一种“天生”的感应。慢慢,我们成了朋友,我成了他们一个远方来的“老师”。

人的第一印象,一个地方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因为戴眼镜让人觉得“踏实”。用“踏实”比较中性,在他们眼里,识字多了,最起码可以不放羊。

整个塬上,大田洼台地原有的学校都浓缩在乡政府所在地大田洼一处,全乡也就50多个学生。原来旦梁地村、大井头村都是有小学和初中的。因为没有了生源,这些学校的校舍都闲置了,而且濒临倒塌。

贾庄子、葡萄湾、张家沟、旦梁地的学生都在大田洼村住校。上幼儿班也得住校。六七岁的娃们在乡政府旧址的幼儿园上学。满们是学前班。贾庄子距大田洼20里路。20里也得上学,不能当睁眼瞎。“要想富先修路,要出路先上学。”他们打小就懂!

我们刚去,住学校旁的闲屋。没有厕所,小便可以到大野地杏树林,再就是去学校的公共厕所。乡里给我们每个工作组配了一把大门钥匙。他们上课、游戏,我是能看到的。学校非常“缺”老师。张校长是一位开明的校长,他邀请我多去学校聊聊,我能感觉出他有一种渴望,学校的课堂是敞开的。只要愿意讲,他欢迎。

我看到了满。

我远远地给他照像。他还是那张“八虎子”脸,脏脏的,许久不洗。我把上次“偷拍”的照片给了他。他咧开嘴儿笑了。他爹的职业是放羊,他娘因“不俏”顾不上管他们。

我为他们的未来担忧,如果不放羊,就得学习和看书。我决定用书濡染感化他们,满拿起了书。张家沟的小哥俩及一个小女孩每次都甜甜地喊我老师。我随供销社的李哥去张家沟,三个小孩将我当作尊贵的客人引我到他们各自的家去。他们的院里都有羊粪,羊粪味里的小院光秃秃的,除了黄土墙就是土院子。墙头上长着芨芨草。

满后来上学了。

大井头的志军和张家沟的小哥俩也上了学。他们是羊倌的娃。

羊倌放羊,羊倌的娃还会放吗?

凤凰山会接受吗?

桑干河会接受吗?

泥河湾会接受吗?

塬上笛声


一个人的驻地,很早就亮起了灯。

做了饭,一个人守着扶贫驻地。

屋外,就是打谷场。驻地在村外,村民们早早关进窑里不再出门。我这院里昏黄的灯光伴着草莓树(我的笔名),凤凰山和对面的蔚县默默打量着我。似乎在看我怎么忍受一个人的一线扶贫生活。

谷场前,是一百多米的黄土崖,据说多种原因已经跳过三个人了。一般人不愿意来这里。大队部建房子,没有地方,建这里了。前边一段悬崖,悬崖下是一华里的河道,对面就是蔚县了。

我不会浪费光阴的。那一年,我来时一包书,去时一包书,我弄了一个书桌,上面摆着我带来的书。有刘章先生的,也有好友鹏建的词集,还有作家宁雨来看我时给的长篇小说,《当代人》杂志也放了很长时间。白天,我们和村民们在一起,晚上独自在小院里学习,看书写字,让每一天充实起来。白天,如果离开驻地,我会用纸板写上“去乡里”“去村里”等字样,用细铁丝绑在铁门上,告知来人我的去向。

村里多年没热闹了。以前老书记徐清栋唱京剧,村里有一套家伙。我还想把秧歌队组建起来,让村里人在晚上都走出家,扭起来,动起来。

再从家来,我带来了自己的竹笛。闷了,没有伴儿,吹吹笛子。孤灯下的打谷场,每到一块儿黑布似的夜色压下,太阳能的路灯就定时开了。我在灯下看看书,有时在院里吹吹笛子。若有人在,我会带上笛子到一里外的玉米地或山沟里吹。我自己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屋里吹。

有一天,我在玉米地吹。一阵阵细细碎碎的碰玉米的声音,村民徐增喜扛着锄过来了。他老远听到了笛声,觅笛声而来。他喜欢乐器,苦于没人教。八十岁的老人徐旺从凤凰山背草下来,看到了杏林里吹笛的我,高兴万分,“几十年了,就盼着有个人来说说笛子。”

因笛多了几个朋友。

孩子们呢?

塬上的孩子们无机会接触乐器,虽然他们很喜欢。在张家沟,我给从小没妈的小姑娘吹笛子,她静静地听我吹。还有村民五根的三个孩子,姐弟三个去地里摘杏儿,我们碰到了,看见他们眼睁睁地瞅笛子,我就让五根的小子摸摸笛子。

我的笛子更多的是吹给玉米,吹给土窑,吹给谷场上冒出的谷苗儿,吹给不嫌贫爱富的打碗碗花,吹给远方的亲人们,吹给塬下缓缓流淌的桑干河……


娶亲


这里新娘出嫁,还保留着绞脸的习俗。


桑干河娶新媳妇有自己的习俗。

贫困户徐金有的大儿子要结婚。金有哥给我们送来请帖。

请帖是找村里的文化人写的。得知他们怕花钱没有请拍婚礼照的,我自告奋勇愿为贫困户孩子的婚事“锦上添花”。队友小麻开车,我照像。以前,我多次给人帮忙,我有经验,也有技术。

那天,我们起得很早。我们的车队经过小田洼时,看见官厅工作组的秦组长在给兔子拨草。

这次娶亲让我见证了桑干河的婚俗文化。我端着相机跑前跑后,为一对新人尽量多捕捉一些瞬间,留下来,对他们就是美好的记忆。村主任锦满说:“你如果早来一年就好了!”他的孩子刚结过婚。

一场婚事把三亲六故都凝聚到一起,留下合影是多么珍贵啊!

婚礼在驻地后院,我们的房前屋后全是人,乡亲们像过节一样穿着新衣裳从各地赶来。

我尽情发挥自已的摄影技术,时而特写,时而抓拍,时而指挥他们“摆”一下。婚礼是按着当地人的习俗办的,他们闹洞房、绞脸、吃喜面,都没避讳我。闹洞房的场景尤其原始,大家脸上满满地溢着笑。土窑洞、红盖头、挎包袱,嫁妆里有羊腿和大葱……每一个场景细节,都有一段故事。

这些都是桑干河的。

我把它们当酒一样封存了。

桑干密码:河向东流

真干事和干实事的扶贫干部,乡亲们是会记住的。

我是2016年去桑干扶贫的。他们想我,我也牵挂他们,至今,还想某一天能回桑干河,看看“第二故乡”及父老乡亲们,也向他们汇报一下这几年变成文字的“桑干”。那一段经历,还在发酵,甚至还不到真正发酵的时候。去桑干是生活的一种酵母,会突然让一个人的境界、视野有了非常大的提升,就像“华美蝶变”。而我的蝶变是桑干河给的。一个人当他内心容下一条河时,他的精神世界、现实生活漫溢着一种水香和质感。

桑干河是绝对的清流。

她的上下游出了两位英雄,一是马宝玉,二是董存瑞;她的文化点燃了一位作家的激情,这就是丁玲先生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2016年去,我是带着这本书去的。在桑干河边读“桑干”,该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天赐桑干,天让我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感恩不尽。

我自然当珍惜!

一粒粒的文字粘上时代的烙印和历史的尘埃。进步与落后,创新与发展,在桑干河静静地流动中有了思想的脉动,这就不单单是文字的组合,而是时代与使命的碰撞。

我和文联的几位兄长探讨过以大田洼为背景写部电视剧或电影,为此我们多次探访一座座土窑窑,在黄土窑前思索。我甚至走得更远,走遍了大田洼乡的十几个村庄。我从一张张被塞外风日光雕刻的深邃的脸庞中寻中密码。

最后,我得出其密码在于一条河:桑干河!

因河的存在,因生命之水的绵延不断,桑干河两岸的生命得以生生不息。

我扶贫的大井头村对过是红谷嘴村,红谷嘴村再对过小南山下有一个村,是高委员的姥姥家。在那里,圪梁上对面又是一个村庄,那个村不到20个人,像失去水一样干了。

“干了”的是人间烟火,是人气,是村民的灵动和鲜活,是炊烟袅袅。

南井头村。

人少了的村庄,安静如处子。圪梁梁上,站着一个长发女子,她给了我一个背影,她瞭着对面的塬上。看到这张照片,我就想起老相唱的信天游,黄土高坡上中间隔着一条宽河沟,一个女娃和一个男娃隔着河沟对歌。

挺浪漫,又挺心酸。

我的桑干河缓缓地流,她只顾向前走,向东流,河向东流就是答案。

河向东流,人往前走,是桑干河那里的生命的密码!


桑干,桑干


桑干河,有桑的地方。

桑椹树曾密密麻麻地生在河两岸,百万年的古湖谦虚低调地退出泥河湾舞台,只留下羊倌扎的腰带一样宽的桑干河,比没有强点儿。打渔湾、大渡口、小渡口、沙湾这些因河而建的村庄渐渐收起了河的元素,进入了农耕。干了的桑干河河滩则被勤劳的桑干人开垦成良田。

我来晚了,与河昔日的繁华错肩。

河之上,叫台地。台地无水,平展展几百亩,中间又有河又有谷又有山,地形有塬,有峁。因其塬与原同音且有上下之说。我视其为命运安排给我的“福地”。陈忠实先生写《白鹿原》于“原下”,于我腹中的“桑干”来说,是我的“原上”(或“塬上”)。

它是一块福地。

我认准了。

我来了,我握住桑干河母亲的手:桑干,桑干,在河之桑,我想给你一对飞翔的翅膀。

当我的文字成为桑干河母亲的“翅膀”让她“飞翔”的时候,古老的桑干河笑了。更古老的泥河湾也笑了。

羊倌和他们的娃念叨:“啥个时候回来?冒冒你。”(冒冒,张家口方言,看看的意思。)

——弄不机密!(机密,张家口方言,明白,清楚,知道。)

也会的,那就是我给桑干河“翅膀”更多的时候,回去,让这些飘香的文字回归桑干河上的故乡大地。

我也想久违的黄糕和糊糊面。也想再登上讲台,为娃们再上一课。

桑干,桑干,我的亲亲的桑干哟!

责任编辑:龚蓉梅

流程编辑:龚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