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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余欢水》:把女人嵌进模具后 男人钻进了罐头

来源:北京青年报 05-15 13:21
作者:俞露

一个在社会、家庭中伏小做低的男人余欢水,在查出绝症后,人生开挂——这就是颇具收视下沉市场的《我是余欢水》的剧情。

故事简单,但有性别——这是一部男人戏,更具体点说,这是一部中国社会环境下的男人戏。当然,招致高开低走,豆瓣中后期的女性低分投票,也就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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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余欢水”并非是个人故事,而是映照着一个男人们的失乐园:社会丛林里,男人是分成三六九等、高高低低的人肉台阶,唯有金钱左右开弓,时而变成甜蜜缠绵的蜜糖,时而变成猎猎生风的皮鞭。

剧对原小说已经有了很大的柔化,但保留了“失乐园”的底层逻辑。以原作者之言,这个逻辑就是“物质世界是男人的面子”,只不过余欢水起初生活连里子也没有:妻子因嫌贫爱富而出轨;和儿子的关系也是彼此轻蔑;得知罹患绝症后之所以去向朋友讨债,是因为“儿子毕竟负责传输我的基因啊,权当是我把钱要回来给儿子付运费”;上司则以戏弄他这只业绩最差的“老鼠”为乐;男同事靠和女人鬼混而完成指标且对其极尽讥嘲;女同事是拿身体换资源的荡妇也不忘对他妄加羞辱。就连楼上的装修师傅,也欺弱地在休息日砸大锤;电梯里的女邻居更纵容自己的狗在其身侧撒尿……一言蔽之,男主被全员恶人围困,原因只在于其缺乏贵金属铸造的面子,因此在查出胰腺癌后,命运的硬币翻过来了——他去装修队大闹(原作里更是一刀剁掉宠物狗之项首),拳打脚踢地和渣友绝交,然后因为一只事关非法交易的U盘,男主如骤然入水的泡腾片,升职、加薪,玩弄恶人于股掌之间,好一场沸扬。

只是,硬币的两面,无非一回事,就像主人公要么是绵羊,要么是暴君一样,都是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之拥趸,连生命倒计时的蜂鸣声都无法叫醒什么。这让人注意到,当男人们物化女性的时候,也同时在自我物化,就像狱卒看管他人,剥夺他人自由的代价,就是自己画地为牢。对男人的刻板印象,就这样构筑起了一个“失乐园”——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数以亿计的男人却只能成为一种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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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欢水的故事,与其说描绘了“如何得以成功,找回尊严”,不如说值得退远一步,留意这种成功是否是赝品,这种尊严是否是幻觉。

失乐园门口陈设着一架仪器,将一个个进入此间的男人们压扁、抽真空、展平,换算成写着数字的单据。如果说里面有什么“乐”的代表,那就是善于积累财富的上司、同事和旧友,他们丰衣足食,在弱者面前颐指气使,在女人面前左右逢源,他们拥有的“三宝”,似乎是物质、尊严和爱情,而这让“乐”三足鼎立起的“三宝”,也相当可疑。

对于“物质”,他们显现出一种病态的财富观,就是多多益善。心理学在调查实证后发现,金钱到达一定尺度后,往上并非是快乐的递增,数字的增长,反倒会撕开不知餍足的空洞。精神的龋齿,却拿物质的材料来补,于是女娲补天,石头补不住了拿黄金补,黄金补不住了拿钻石补,一个个都成了赚钱的能工巧匠,却不知都是在给喂大了的欲望俯首打工。更何况,钱袋子还是乌鸦叼着的肉,总有无数饥馋的狐狸在摇尾筹谋,于是我们看到比草木枯荣更快的,就是财富的易主。眼看他起高楼的一天,奠基石的反面,就是楼塌之日的墓志铭——比起人类,金钱才是自由身,它的习性,就是从一个口袋进入另一个口袋,它超然物外,把每个宿主当成人性的实验室,短暂居留,轻易抛弃,它的世界很大,总是到处走走看看。

总有一些男人认为金钱和尊严呈等号关系,而其错觉在于,混淆了“尊严”和“面子”:面子可以买,尊严是非卖品。至于面子的背后,归根结底是人的势利眼。就好比用满身奢侈品LOGO来吸引钦羡,但同样的人换套白T恤,就被鄙弃成透明。“面子”指向的是穿戴披挂一层皮,“尊严”指向的是穿戴披挂下的人。因此名利场间,所有风光者恐怕都感受过、或者必将感受到世态炎凉。

而金钱带来的“爱情”,大概率和爱一个包儿,特别是爱一个内里还装着鼓囊囊钱包的包儿无异。于是这种“爱情”里男女双方跳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舞步:“各取所需”——一个终生莺歌燕舞的人,也许一生都没有爱过、被爱过,也从未有过真正的信任和温暖,只是付费看尽了一场场“爱”的表演,最后堆满情感赝品,美则美矣,以量取胜,但终归像个小商品市场的库存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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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乐园中,即便能享受上述之“乐”的,仍是男性群体的极少数。99.9%的竞争者,注定是这个游戏程序已经写好了的“余欢水”,他们必须承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物质代价和精神羞辱。而他们和故事里的余欢水的唯一区别是,永远不会得到一个改变人生的U盘。

这才是此剧背后的沉默的大多数,也是男主饱受生活蹂躏的前三集,豆瓣一路高分的真正原因。而代入感越强,越能感受到男社畜们的相互戕害之深重——今日有多懦弱,明日就有多张狂,当我被原作中主人公一刀砍落狗头所惊时,感受到的并非发泄之“爽”,而是压抑下的冷酷。

如此的余欢水,一朝得势,未必会比其同事、上司更加驯良,如此的余欢水,以“善良”包装软弱,除了自我感动之外,也掩饰着那颗不爱妻子不爱孩子不爱工作不爱任何人,无动于衷的心。他的屈伸姿势不同,但不过是被情绪拨弄,包括其在得知患癌时的愤懑,也只是一种对死亡的不甘——怕死,不等于爱活着。因此,剧在这个意义上对原作加以改造,算是对主人公立体化的一种补缺。与此同时,这个余欢水挣扎和“逆袭”的社会,才真正值得定睛凝视。

社会达尔文主义,说穿了就是猴山哲学——他把所有人类都驱赶到了同一个“进(退)化”方向上去。这样的法则为社会输出的男性只有两款:或油腻,或懦弱。两者的区别在于金钱多寡,但都一样猥琐。

至于其代价,对于个人,是失去成为自我的可能,当所有的追求都被统一成赚钱,就会让贝多芬走进华尔街。这种无从认识自己、接纳自己、实现自己的人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压抑。

而一个社会也将为实用主义付出巨大代价。所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天公是很抖擞,降的都是不拘一格的人才,无非到了地面后被凹成了一株株“病梅”,白白浪费。因此我们在余欢水的身后,看到的是一个二元对立,但又统一在一元中的男性社会,然而,一个不多元的世界,终究是廉价的。

而余欢水们,就这样在马斯洛需求原理的金字塔底层来回徘徊,而失乐园里,只剩下了满地的“伪胜利”和“伪失败”——那些通常被称为胜利者的男人们,未曾真正胜利,而熙熙攘攘的失败者们,也未曾真正失败。而两方却都进入了一张真正不幸的罗网:他们都忙忙碌碌地生存过,却没有真正以一个人的样子,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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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此剧引发的男权和女权的攻讦,其实都可以回到一个原点上来:男人女人,都是人。当男人要求女人们进入“貌美如花温良贤淑”的模具时,他们也自动进入了“赚钱养家当牛做马”的罐头,为他人做的一切茧,都难逃自缚:不把女人当人的男人,其实也不把自己当人——

只因世界是无法狭隘化的,人性也是如此,而人性,又是如此均匀地降落在男性、女性的身上,本就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可偏要设计出这套猴山规则,这就是人类的短浅呵。

那些未能成为提琴家的双手,那些失落的野渡无人舟自横,那些窄小的溪水迸裂的峡谷,那些丧失了的天地,散失了的人味,那些无用之用的“大用”,通通失去了。我们失去了欣赏千姿百态的美的机会,我们失去了对自己独特性的自尊和对他人独特性的赞赏,于是,女人们失去了那些可爱的男人,就像男人们也失去了这些女人一样。而这两批人,又是多么需要相互鼓励。

不去成为世间最富最贵者,而去成为最快乐的人。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连做两片不同树叶的自由也失去了。

在余欢水的世界里,大把的中国男人钝化、焦虑、包浆、虚伪、抑郁、干瘪,伴随着女性一不做二不休的顺水推舟——既然他们自认为是一个个钱袋子,那就不缺打开他们的白皙小手。

记得屠格涅夫在其一部小说里,代为评价一个世故意义上的“良婿”时,说得十分中肯,大意是此人好则好矣,但毫无价值,只因“没有一个人的心肠”。

因此当看到女人们和男人们的战争时,要看到男人们那无时不停的自身的战争。剥夺了女人可以不平凡的自由,就剥夺了男人可以平凡的自由;剥夺了女人可以多元的机会,也就剥夺了男人可以多元的机会。因此解放女性的同时,必然也是对男性的解放,等到未来彼时,有了多少不必貌美如花的女人,就有了多少不必金山银山的男人。

而所谓的失乐园,是自我切割、削足适履,是人人进入同一型号的绞肉机,是无法多元地活着;

而所谓的“人”的世界,是一个自我定义的世界,是一个物质要体面,精神也要体面的世界。

而所谓人生,无非是自我和生活的相互驯化。仍然,它有一条跑道,只是并非通向丛林,而是自己和自己的跑道。

因此,在我看来,余欢水后半段的故事,不应该变得离奇,而应该变得开阔。至于做人,终归是悲欣交集,苦中作乐,但受的不应该是这番苦,享的也不该是这番乐。

当我们的苦与乐都更有质量时,我们也就走在重返乐园的路上。至于乐园的门扉背后,并非奇花异草、仙乐飘飘,而是一个个真正的我们——

柔软而不至倒塌不起的我们,坚硬而不至硬入心肠的我们。我说的,是我们。

责任编辑:蒋肖斌

流程编辑:蒋肖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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