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幕刷屏、被黑客攻击,网友自发配字幕,这批老档案为什么爆红?

05-24 12:15 | 影视来源: 上观新闻

“说白了,修复老照片很枯燥,技术含量也不是那么高。”虞凯伊口头禅是“说白了”,一谈起戏曲,三句话必带“说白了”。让圈外人浮想联翩的戏曲舞台,在他看来,同样由人情世故的逻辑组成,百年不变,与当下演艺界无异。

差异最大的,恐怕就是当下粉丝的规模。

修复老照片的工作,1992年出生的虞凯伊已经默默做了四年。疫情期间,上海京剧院在网络平台上传周信芳、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盖叫天等旧剧照,名声大噪。网络走红程度出人预料,甚至红到被黑客问津。

“近4年上海京剧院修复老照片1.4万张,其中不少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珍贵图像。疫情期间,大家都宅在家里,为图片传播提供了契机。”上海京剧院院长张帆说,2月到5月,京剧院微博从3万粉丝暴涨到10万,老照片引流功不可没。

修复老照片就像练武戏,枯燥却有仪式感

上海京剧院404资料室,虞凯伊办公桌紧靠门边。他觉得“守门”座位更好,“空间大,可以同时开着两台27英寸显示屏电脑左右开弓。”苹果电脑用于做视频、音频,Windows系统电脑修复老照片。电脑之间放扫描照片与底片的爱普生扫描仪。虞凯伊拍拍扫描仪,“寿命超过10年了,最近用得特别多,说不定明年要换新款。”

戴上蓝色塑胶手套,虞凯伊从黑色文件夹抽出一张鼓师张森林在莫斯科红场留影的底片扫描,电脑屏幕显现出清晰图片。他翻折起Windows系统电脑现场示范,台式机变成硕大的平板电脑。放大局部后,虞凯伊开始“修补”,毛呢大衣上的磨损白点,截取同样的衣服背景复制粘贴,“不需要像修明星照片那样绞尽脑汁把腿变长、把腰变细、把脸变小。我们的工作更简单,要注意的是修复到脸部时更小心翼翼,靠近眼睛部分的划痕,放着不动。”

修复一张老照片花费时间从10分钟到半个小时,损毁厉害的则需1个小时。

“静下心弄,一个个排查小的脏污点。”虞凯伊自诩坐得住,但每周都有做到快崩溃的时候。每到此时,他会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去京剧院、看叔叔阿姨练功的情形,“修复老照片像武戏练出手,把刀抛到空中接住,再抛再接,每天抛一千遍,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也许十年后才有在舞台上展示一分钟的机会。枯燥,很有仪式感。”虞凯伊总结。

漫长时间甬道尽头的光亮,来自24卷《周信芳全集》今年完整问世。第23卷舞台图像集、第24卷生活图像集,从5000张修复后的图片精选出2000张,“出版社给的时间是两年,实际延长到了四年。”虞凯伊说,比起修复这种体力活,更难的是找照片。

作为上海京剧院首任院长,周信芳的照片相比同时代沪上名角不算少,但没有北京名角多,“周院长照片留下的不算多。新中国成立后,他常演剧目只有《打渔杀家》等十多部,不少剧照由于历史原因损毁。我常常翻到某个文件夹封套写着周信芳,照片却被抽走了。收集照片像搞情报工作,四处打听。”

每每此时,虞凯伊羡慕北京前辈整理马连良的图片是件乐事,“马连良先生更爱拍照,资料浩瀚,保存得相当完整。”

虞凯伊也有得意之作,马连良1933年在上海“四十八我”照相馆拍摄的剧目组照,目前只有上京保留原照。虞凯伊修复后将电子版照片发给马连良家人,资源共享。

不过,《周信芳全集》出版了,图片修复整理仍未停止。虞凯伊从抽屉掏出一本上了年头的红色漆皮相册,这是周信芳1958年7省11市巡演留影,每页整齐贴着30张到35张两寸图片,标注日期。“周院长每天写日记,比如这天去了黄鹤楼,那天去了陕西省博物馆,我们根据照片一一补齐说明。”

多年来凭相片认人,虞凯伊对沪上京剧演职人员如数家珍:“花脸演员最难认,油彩完全盖住脸,只能凭胖瘦辨认,再看是给哪个角儿配戏。”

1953年,程砚秋来沪演出,留下一组《锁麟囊》绝版剧照。照片背后写着1953,但无法确定具体日期。虞凯伊翻故纸堆,找到当时的演出广告,得以确定1953年5月程砚秋率剧团自南京转赴上海天蟾逸夫舞台演出。偶有弄不清楚时,他请教年逾八十的武生演员梁斌,“梁老师1955年随华东实验京剧团加入新成立的上海京剧院,堪称历史百科书。”

被黑客攻击,原来我们这么红

自从微博大量更新经典老照片,上海京剧院一下成了全国戏曲院团的网红。以往,京剧院新媒体更侧重于微信公众号,在戏曲界同行之间传播得快,却不太出圈。

“微信形成社交关系的闭环,用户存量稳定。微博更像开放的大平台,有许多陌生受众领域可供开发,不然为什么影视剧和明星宣传都以上微博热搜为指标?”3月26日京剧院直播演出后,虞凯伊开启官博疯狂回复模式。网友对上海京剧院官博的每条评论都能得到回应。碎碎念同时,他花式想词,“这条回复‘继续努力’,下条改成‘继续加油’,让被翻牌成为戏迷惊喜,增强用户黏性。”

每晚,虞凯伊在电脑前待的时间更长了,演出直播后,他会加班加点,在深夜就把视频上传到微博。预计会成为热点的演出片段比如“96岁一代鼓王王玉璞舞台展绝技”,单独剪辑成短视频,再上传一遍。

热心网友把京剧院官博内容“搬”到B站,启发上海京剧院B站官方账号在疫情期间诞生。在B站,虞凯伊与同事们发现大量同道中人,“这几年传统文化在青少年中复苏。越来越多‘00后’年轻人乐衷研究老戏、老照片,分析经典名段板式、唱词,像讨论当红明星趣闻轶事般研究百年前的梨园界掌故。”

“弹幕是B站的最大特点,与观众看戏看得激动时叫好异曲同工。今后在B站,上海京剧院也会制作更多适合‘京剧小白’观看的内容,通过多元的平台吸引更广泛人群。”名场面、前方高能、进度条感人……B站京剧视频疯狂刷屏的弹幕,让虞凯伊想起自己——小时候看上海京剧院新编戏《狸猫换太子》《盘丝洞》,最大愿望是给《狸猫换太子》写续集,读大学一度喜欢古典音乐,后来又转回到京剧,“《红鬃烈马》《武家坡》像经典歌剧、交响乐,观众早已熟知情节、角色,还是愿意一边听、一边哼。影视剧有时效性,戏曲不受时空限制,靠唱腔和表演历久弥新。”

上海京剧院网络走红程度出乎预料,甚至,40T数据一夜之间被黑客锁定。技术人员哭笑不得,“没想到我们和B站知名UP主‘机智的党妹’享受了同级别黑客待遇。”“机智的党妹”在B站有559万粉丝,视频累计播放量高达2.5亿,4月底“机智的党妹”数据文件被黑客攻击,成为视频界一件大事。

收到黑客邮件,虞凯伊有两三天没有缓过神来,“五六年积累的电子文档都被黑客加密,无法开启,幸好最后找了高手解决问题。感谢院领导批出预算,购买新存储设备,让我们工作更有底气了。”

深夜更新B站和微博,虞凯伊一抬眼,能看到办公桌隔板贴着四张周信芳《徐策跑城》剧照,穿着同一套戏服,同为站立屈腿姿势,乍看一模一样。“仔细看不一样,周大师的手摆的位置不同,还有腿的角度。左右三张是1956年他访问苏联前拍的宣传照片,中间一张是1953年的。我有职业病,喜欢探究版本差异,所以一口气贴了四张。”

周信芳是虞凯伊的偶像,上世纪三十年代周信芳在沪推出连台本戏《封神榜》,场场爆满。“七七事变”当天,周信芳看到新闻后立刻停演《封神榜》,改演《明末遗恨》《徽钦二帝》。“他的现实主义表演风格像现在的老戏骨,美不是第一重要的,为了表达感情,可以牺牲造型的美。有人唱《清风亭》,讲究漂亮潇洒,周院长愿意突出老相,用油彩把脸画得斑驳。”

虞凯伊笑言继承了偶像周信芳的执念——走自己的路。大部分年轻人对戏曲了解来自电影《霸王别姬》,今年又有《鬓边不是海棠红》,“这些影视剧服化道很好,演员有实力也有影响力。”或许因为早早见识过舞台演出魅力,虞凯伊刻意远离两大现成影视剧卖点,“京剧的美很纯粹,足够用了。我们的优势是代表着上海京剧院,大家愿意和官方账号互动。这也提出了挑战:推视频与照片同时,我们天天挠头写推送文字,引经据典,尤其是历史知识容易说错,更要小心翼翼,绝对不能给京剧院丢脸。戏迷和粉丝很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在B站,虞凯伊收到过各种各样戏迷私信,有人是“05后”戏迷,有人来自呼和浩特,“大家希望疫情结束后,线上内容不要断,直播演出和排练都行,哪怕收费也可以。因为看现场演出机会太有限了,线上直播填补了遗憾。”

还有一屋子宝贝等待上线

随着老照片曝光率日渐增高,上海京剧院将眼光转到仓库里的其他宝贝。从岳阳路搬家到龙华路新址,京剧院经历了一次仓库搬迁,大量尘封的资料、照片、录像重见天日。

张帆介绍,京剧院持续进行影像及图像的修复和保存,开展各种载体历史资料的电子化,这次分享也是源于多年积累。除了老照片,京剧院在视频资料上同样收获丰富,同步进行库存VHS录像带转码电子化和DVD光碟的数据化。VHS录像带内容多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京剧舞台演出,电子化100余部;DVD光碟内容是近20年上海京剧院日常演出与活动,目前电子化2万多部。

网友力量让虞凯伊刮目相看,“做字幕工作量非常大。有B站网友自发为全剧视频配字幕,尤其像童芷苓《豆汁记》以念白表演为主,台词多极了。网友在发布视频第二天,就帮我们配好了字幕,方便更多人观看,这是非常好的互动。”

2月2日起,京剧院在微信公众号推送珍贵录像资料,大都是从未公开面世的资料。打头阵的《四郎探母》,杨延辉由汪正华、关栋天、纪玉良轮流上阵,铁镜公主由李炳淑、夏慧华分别饰演。《清风亭》主演周少麟,则是周信芳九个子女中唯一一个继承父业,成为京剧演员的人。2月5日推送扩展到微博平台,阅读量743万,抖音上则持续推出剪辑后的录像集锦用短视频引流。2月19日在B站开通官方账号,播放数近15万次。

“每个演员档案,每个戏的剧本、手稿,不分名气大小,都要整理出来。”在张帆看来,4楼仓库每一件库存,共同构成上海京剧艺术的璀璨星河——

巨大的金属文件柜叠放着影音录像带与文件;角落纸箱散落着各地名家投稿来的剧本;斜对面的玻璃文件柜摞着一沓沓已有百年历史的唱片,从谭鑫培到孟小冬的《捉放曹》,从程砚秋到王吟秋的《锁麟囊》,件件是宝。

最靠仓库尽头的文件柜,存放的资料历史最久。继承自原华东戏曲研究院图书馆的资料中,夹杂着民国时期戏本。资料汇编从这里展开,仅半个文件架库存,文档编号已从C00001排到X02510。

“大概做10年也不够吧。”虞凯伊把柜子哗啦合拢,又带上熟悉的口头禅,“说白了,网上早有老唱片电子化数据,也有人在出售老照片、戏单。但京剧院做数据化资料整理,放在网络分享,更容易破圈。现在七彩戏剧频道也入驻B站了。他们的视频库存不容小觑。故去的老演员家属更有资料保护意识,主动向我们提供珍贵遗物。热心网友投稿数也在飞增,希望我们多收老物件。”

始于老照片修复,巨大的网络互动给京剧院带来了新的创造力。一下午,资料室的门不断被推开、关上,虞凯伊与同事们忙着拷贝经典剧目视频、确认直播海报图片、商量与网游公司合作的新游戏置景。

初入京剧院时,虞凯伊尝试过配器,前年给京剧院新编戏《浴火黎明》做唱腔配器,老师是参与《智取威虎山》《曹操与杨修》的著名作曲龚国泰。后来他选择了一条少人走的路,“我觉得,资料修复工作更需要我。那么多人在创作新编戏,我换条路走一走。”

修复老照片,虞凯伊不觉得是为人作嫁衣,“音乐创作能留下来,照片也可以。”他晃晃手中的《周信芳全集》,“这就是我的成果,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把数据资料搭成随时检索的系统。”

越来越多网友向上海京剧院投私信,希望有机会参加新媒体运营,他们中不乏来自复旦大学、上海戏剧学院的高材生。

网络改变着戏曲人的思维。未来有一天,上海京剧院或许会建立面向大众的京剧数据库。而回到眼前,在岳阳路168号上海京剧传习馆的展览中,一张老照片配一个二维码,观众扫码,已能聆听名角故事,并看到演出视频。

“京剧宝藏挖不完,有成千上万个IP。”虞凯伊说。

作者:诸葛漪

责任编辑:蒋肖斌